文/姜西锋
东北的黑土地产水稻、玉米,也产大豆,西北的黄土地却似乎更适合小麦、大麦、荞麦的生长,玉米、高粱、谷子虽有,却非主产物,至于能蒸出白花花大米饭的水稻,即便临着山、挨了河的地方,种植面积也极小。因此小孩子自小便知米贵。
在关中,食面是人的天性,自然的亲近也有着从娘胎里带出的遗传因子。作为关中人,多干少汤是饮食习惯,稀饭也喝,却常以面糊糊代替,至于面条、麻食、凉皮、锅盔、馒头这些面食,更是来者不拒。然而,于我来讲,经过二十多年求学、从军集体生活的洗礼,在面食和米饭之间,却已极难说清哪一个更为偏爱。或许,这本就无需选择,生活会自然给出最终答案。
耕地种粮,土里刨食,是庄户人家的本分。常有几代人在同一块土地上耕耘劳作,也在数十、上百年里相邻而居,感情自然再浓烈不过了。生活中别的事都好商量,但若要碰上了地绊子、墙绊子的纠纷,再深的交情也要抛置脑后。盖房砌墙,砖头定要顶到界,少一分都不行,挤过了界,邻居也绝不答应。拉犁种地也是如此,犁地时不照准了界石犁,偏要歪着或硬生生多犁一道,将土翻进自家地里,沟却留在隔壁那边,两家少不得就得红脸,骂娘,甚至动上手。寸土必争是对土地的坚守,但为一行麦子或玉米的少种多收,却又关乎着颜面和尊严。
管子曰: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。向来仓里有粮,心里不慌。但若待到仓里的老鼠都搬了家,一家老小腹内空空,前胸贴后背的时候,一切又都会变了样,颜面和尊严更是分文不值。双膝跪地,叩天祈雨会怎样虔诚;低声下气,哀声乞食又有多么悲凉,乃至诱骗、撒谎、违背人伦的事更要司空见惯。粮食成为了一块试金石。
村里有一家人,穷而缺食,做父亲的独自离家出走,只留下年轻的母亲带了儿子讨饭。经过多少艰难,人勉强活了下来,做母亲的却也落下个舔碗的习惯。无论什么时候,吃什么饭,最后都要伸出舌头,顺着碗边旋转着舔上一遍。粮食的意识已然渗入了骨髓。然而,已娶妻生子的儿子便总嫌母亲丢人。常斥责:都啥年代了,还缺那点吃的吗?改不了舔碗的毛病,天生就是要饭的命。这便触到了伤心处,做母亲的只顾抹眼泪,眼睛哭得红肿,却无法向人提说。直到有一天,年过五旬的儿子又当着邻人的面,脸红脖子粗地对母亲高声时,有老人看不下去了,说,你妈舔碗不丢人,当时倒真不该去要饭,应该把自己饿死,省得现在没了脸,还遭人打骂。做父亲的丢下娘们两个,只顾了自己活命,做母亲的要饭求生,临老了竟还受此羞辱,都是粮食惹的祸。
“大食堂”的后期,人唯一的希望都盯在了填饱肚子上。家家户户锅灶清冷,炊烟无声,劳动的热火朝天似乎也就有了某种作态。那时,未嫁的母亲早已辍学,开始了下地劳动挣工分的艰难生活,而每天收工后,还要承担一家的饭食营生。先要端了瓦盆,走上几百米土路,去生产队的大食堂,按人口多少盛回来,再生火兑水,才勉强能装满饭碗。菜多粮少的清汤寡水骗不了肚子,人便总是饿。提起旧事,母亲仍唏嘘不已。大雨瓢泼的一个黄昏,天暗路滑,母亲端了盆往家摸着走,却不慎摔倒,连盆带人滚出老远。受了惊吓,跌伤了手脚的她缩在旁人屋檐下,天全黑了也不敢回家。后来,被本家长辈发现后送回去,还是难逃外祖父劈头盖脸的咆哮,还有舅舅们的责骂。母亲无从辩解,钻在外祖母怀里哭肿了眼,仍得不到家人的丝毫宽恕。饥饿让一家人没了气力,似乎也使人都失了理智,淡了情感,母亲的泪便更加深了某种悲凉。至于后来,她在田间割草,饿晕在沟渠里,许久才被人发现背回的事,更是无人提及。母亲说,那个年代,吃饭这事本就无从商量,不管是谁。
年,法国成为第一个同新中国建交的西方大国,而此时的中国,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,但是刚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人们,对于吃却仍是心有余悸。那一年,母亲刚嫁给父亲没两年,虽说年轻的身体孕足了生活的希望,但繁重的劳动仍难吃得消,即使是又累又饿,顿顿玉米壳粉面也难下咽。乡下搞“四清”运动,吃忆苦思甜饭是项重要的议程。萝卜缨子、麸子皮是好饭,摒气喝那煮过刺儿菜(小蓟)的黏腥发绿的稻黍糊糊尚能接受,伴水吞糠团子便成了最难忘却的记忆。或是秉持了“吃得越差,教育效果越好”的原则,人与牲畜的食粮竟无多大的差异了。这该是我最早听说的有关“代粮”的事,后来读书学史,才知道啃树皮,吃糠咽菜原非最惨烈,古时的易子而食,析骸而爨早已是悖离了人伦。食物竟不特指地里种、圈里养的了。
姑姑十二三岁时,已无学可上,只在生产队帮工,或是帮祖母在家干些杂活。一日家中吃饭,正赶上蒸了花卷。她欣喜之余,抓起就吃,一口之下就发现了异样。蒸花卷本是无奈之举,人多粮少,糠多面寡的家里,人总要有东西充饥。于是,祖母就把不多的面粉和好擀开,撒上稻黍皮压实了,再卷起来上锅蒸熟。对于大人来说,吃饭已是例行公事,有多吃多,没多吃少,更不计较吃了啥,是否吃饱。但小孩子却并不会委屈自己,趁人不注意,姑姑将花卷展开,把稻黍皮偷偷剥掉才吃,不想却被祖母看到了。祖母抡起笤帚就打,一边还责骂着:吃下去能把你毒死不成?小小年纪就不知道粮食的金贵。姑姑当然知道粮食的珍贵,但那粗粝的既涩又硬的稻黍皮,确实难以下咽啊!这并不关觉悟和意志力的事。
二哥小时候,肚子饿了,在篮子里找不出任何吃食,便把刚会走路的大姐摇醒,背了去本家的五奶家。说:五奶,我妹饿了。明明自己饿,却并不说出来,推着妹妹说,这也是涉及到颜面的事。五奶没细问,或是知道并不点破,翻出块锅盔塞到手里,便转身进门。她该是知道,只一转身,那块馍馍就要进了二哥的口。这不能问,更不能看。后来,大姐长大了,三天两头仍吃不饱饭,肚子饿了想吃馍,便向祖母要。祖母一句:想吃馍了,俺娃就站在墙根下顺墙磨。四十多年过去了,这句话大姐仍记忆犹新。说来,彼时家里或真没了吃食,又或还要把馍馍留给父亲、哥哥这些劳力,祖母并不重男轻女,能说出如此不近人情的话,并不奇怪。
村东的本善爷,老实本分,算是父母的同龄人。作为父母最小的儿子,我都能记事了,他一把年纪还在和小孩子抢吃食。被人抢白几句,也不觉出什么难堪。小孩子出门玩耍,口袋里都装点馍馍,玩累了就拿出来吃。本善爷看到了,就会凑上去,说:来,把馍馍给爷,爷给你咬个马耍。小孩子稚嫩单纯,并不觉异样,反倒对锅盔变马生了兴趣,就爽快地递过去,只是一转眼,偌大的一块就变作了轮廓分明,像马又像牛的形状了。如果孩子欢喜,他便会进一步诱惑,要不要再变出羊和狗呢。只是好奇心一过,孩子觉出了饿时,不免就要大哭大闹了。但本善爷从不只咬一个孩子的馍,他会连续为好几个人咬马,直咬得自己肚里充实了,才踱开步子继续去麦场干活。偌大的人了,还哄小孩儿的吃食,现在想来压根就不可思议,但它却又曾真实存在过。
临到腊月,进村的乞讨者就多起来了,一般都上了点年龄。蓬头垢面地套几层破衣服,背一个布口袋,腰里栓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或搪瓷碗,再拄根木棍或竹竿,这些可怜人就挨家挨户转开了。他们只要吃,不讨钱,大人心软不说啥,小孩子不懂事,成群结队跟前跟后,围着看热闹,也引得在街上胡乱游荡的狗追了狂吠。狗眼看人低这话不假,但凡遇到这样的就非叫不可。行乞的只是躲,并不敢用竹竿去打。看到住家烟囱冒烟,或有人出入,就先在门口张望,听着响动,也防着有狗,然后才慢慢挪进院子,靠在堂屋或厦屋房的门框上,朝屋里人招呼,无论大小,一律自降辈分,“大姐、婶子、婆婆、大爷”地叫,求着施舍。记得吃饭时,祖母、母亲总会备上一半个锅盔,以防乞者上门。如果实在没啥现成吃的,也会从面瓮里舀上半碗粉,倒进张开的袋子里。他们袋里粮很杂,玉米糁、麸皮、白面都混了起来,并不能做饭吃。我也见过有向村里人兜售的,以为是新发现。祖母说,能撑下去的,谁愿意低三下四出门讨饭啊,那人脸都要藏在屁股下了。
现在想来,幼年的我真傻,从不知粮食上还有这么多故事。后来,到了上学的年岁,却依然无忧无虑,没有现在孩子吃的牛奶、面包、鸡排等西餐和各种零食,却也能在肚饿时从篮子里找到吃的,在野外地里刨出红薯,烧上土豆,偷摘到各种果子,甚至赶上槐花开、榆钱长的时节,还可吃上拌过面粉,撒上调料的蒸麦饭。再后来,同姐姐去沟坎坡下挖野菜,在田间道上拾麦穗,和父母一起跪在田里涝稻子,跟在牛尾犁地撒种子,看祖母趴在麦场上抠嵌进泥里的麦粒,才开始慢慢学着长大。
只是,一切似乎变得太快。人们吃饭,早已不为果腹饱肚发愁,却向着更营养、更养生的目标前进;土地上不再只种粮食,还生出了大棚蔬菜、果树草坪、速生林以及更多拉动经济的养殖场、加工厂;粮食也不只做了人的食物,它还是动物养殖的饲料,是食品化工的原料;没有多少人愿意种地种粮,也没有多少人把一粒米、一把面再当回事,一年种粮总抵不住一月打工的钱来得快,来得多。似乎还有许多的变化,我已无法罗列,只是心里隐隐有些不安,乡间那么多本该长出郁郁葱葱小麦、稻谷、玉米、大豆的农田,已是面目全非,被大面积弃种荒芜,破坏污染。我不知道,以后究竟还会生出些什么故事来。
请阅读往期文章:谷雨情思文/姜西锋山行时分
文/姜西锋偶遇生活
文/姜西锋陌生来电
文/姜西锋心有所念
文/姜西锋迎春花开
文/姜西锋锣鼓喧天社火起
文/姜西锋年年守岁岁不同
文/姜西锋年来枣花馍馍香
文/姜西锋母亲的谎言
文/姜西锋过年
文/姜西锋身不由己
文/姜西锋事关XX的访谈实录
文/姜西锋梦魇
文/姜西锋一声叹息
文/姜西锋小雪纷飞暖
姜西锋星星点灯
文/姜西锋核桃树下
文/姜西锋病中吟
文/姜西锋蛙鸣时节
文/姜西锋习惯
文/姜西锋六月廿三过古会
文/姜西锋有花的日子(二则)
文/姜西锋一架台灯
文/姜西锋老井
文/姜西锋布谷声声
文/姜西锋樱桃红了
文/姜西锋更多文章,请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xueguos.com/dmjs/21363.html